北京时间昨晚,2020年东京残奥会轮椅篮球项目上演女子决赛,中国女篮虽然不敌荷兰队,但凭借此前的优异表现,依然夺得了一枚珍贵的银牌,尤其是她们此前两场对阵卫冕冠军美国队的表现,让电视机前的所有观众都热血沸腾。
两年前,杨毅的专栏作家毛三花了不少心思报道中国轮椅篮球的发展,今天我们借此机会重新发表这篇文章,希望老朋友们能从中学到新的东西,也希望更多的人能读到他们的故事。
2011年11月,一辆小货车驶入河北省廊坊市大城县乡村公路。
这是一家公司的电器下乡活动,货车上除了电器,还有5名公司员工。途中,公司收银员见路上车辆不多,便要求司机“再开一会儿”,司机实在等不及,在收银员苦苦哀求后,才让出了方向盘。
但收银员不会开车,没一会儿,小货车就翻进了沟里。
收银员骨折,另一名员工头部裂开,缝了几针,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才能继续生活。这场车祸,或许会成为他们未来人生的惊险一击。同车的公司财务实习生陈雪静,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样的人生转折。
陈雪静因脊髓损伤而瘫痪,当时她刚满18岁。
四年后,当陈雪静加入中国女子轮椅篮球队时,井上雄彦刚刚停止创作漫画《Real》。
相比于1990年开始连载的《灌篮高手》,1999年由井上雄彦连载的《REAL》在中国就显得太过低调。虽然这部漫画在日本的销量颇为可观,但在中国却并不常见,比赛题材也尚未进入中国足球迷、漫画迷的视野。
《REAL》表面上是一部关于轮椅篮球的青春漫画,陈雪静从来没看过这本漫画,其实在进入北京博爱医院之前,她对篮球一无所知。她是仙泉镇杜泉村四个女孩中的老三,母亲因心脏病没有工作,父亲在外打零工。2011年夏天,高中毕业后的陈雪静没有参加高考,而是去上学,当了一名会计,随后去电器店实习。几个月后,陈雪静作为一个普通小镇女孩的简单生活在那场车祸后戛然而止。
虽然公司支付了陈雪静的住院费用,但对于这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来说,房租和在北京的日常生活仍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陈雪静的父亲已经开始向亲戚朋友借钱。住院期间,除了花钱、治疗、康复,陈雪静一家人根本无暇仔细思考这两个沉重的字眼:
未来。
根据1986年和2006年两次全国残疾人抽样调查结果,我国各省交通残疾人数增长数倍,整体增长近3倍,城乡交通残疾比例由1986年的1.16比1扩大到2006年的2.07比1。《REAL》主人公之一高桥久信因车祸导致瘫痪,最终走上了轮椅篮球之路。井上雄彦在漫画中塑造了另一位轮椅篮球运动员,主人公运动员户川清春年少时因病失去了四肢。
两位主角的刻画,基本上刻画了轮椅篮球运动员的两种形态,一个是天生残疾或从小残疾,一个是遭遇意外后残疾。但在解决了生存问题之后,如何进一步提升他们的生活幸福指数,是全世界共同面临的课题。
最容易想到的是体育。对于非残疾人来说,体育可以以多种方式影响和激励他们的生活。但对于残疾人来说,正常体育运动存在着天然的障碍。这是不言而喻的。大多数体育赛事最初都是为健康人设计的。
因此设计适合残疾人身体状况的运动项目是让体育走进残疾人生活的前提,轮椅篮球应运而生。
1944年,为了帮助二战期间大量残疾退伍军人康复,路德维希·古特曼爵士在英国政府的资助下,在艾尔斯伯里的斯托克·曼德维尔医院建立了脊髓损伤康复中心。轮椅运动开始得到大力推广,其中就包括轮椅篮球的近亲——轮椅无挡板篮球。在篮球运动更为流行的北美,残疾退伍军人也开始坐在轮椅上打篮球。
轮椅篮球对于残疾人的意义不言而喻,有时甚至超越了这项运动本身。
马特·斯科特
被称为“轮椅篮球库里”的美国男子轮椅篮球运动员马特·斯科特,自幼因病导致下肢瘫痪。他表示:“轮椅篮球不仅改变了我的生活,轮椅篮球就是我的生命。”
家住柬埔寨马德望的辛素灿11岁时瘫痪,原因并非红色高棉时期遗留的地雷,而是街头抗议者乱射的三颗子弹。如今她37岁,大儿子也已17岁。她和几位残疾女士组建了轮椅篮球队,被称为“马德望玫瑰”,柬埔寨国家轮椅女子篮球队中有7人来自这支队伍。
在开始打轮椅篮球之前,她们非常讨厌自己的身体。现在轮椅篮球让马德望玫瑰队意识到她们的身体仍然非常强壮,能够取得优异的成绩。
辛素灿和她的马德望玫瑰
即便是在女性参与体育运动经常受到质疑的阿富汗,他们的女子轮椅篮球队在夺得巴厘岛杯国际锦标赛冠军后,也受到了阿富汗各界知名人士和记者的热烈欢迎,人们视她们为英雄。
作为时任阿富汗女子轮椅篮球队主教练的美国人杰斯·马克特经常前往印度、柬埔寨、巴勒斯坦等世界各地,为当地残疾人志愿训练轮椅篮球。在他看来,无论文化、语言、社会,无论身体形态有多么不同,轮椅篮球运动员之间的互动以及社会对运动员参与这项运动的态度总是非常积极的。
确实,陈雪菁来自中国廊坊,因车祸致残;斯特克来自美国底特律,先天性脊柱裂;辛素灿来自柬埔寨马德望,因流弹中弹瘫痪……当他们坐在轮椅上,拿起篮球时,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身份、出身、文化、语言、历史、信仰甚至经济条件都不再是障碍。从这个角度看,他们从体育中所能获得的,其实和普通人并无二致。
轮椅篮球不仅能提振运动员的信心,还能打破壁垒,打破健全人和残疾人之间的隔阂,增加社会包容,获得认可——而后者可能尤为重要,就像走出战火纷飞的阿富汗一样。正如那位女轮椅篮球运动员所说:
没有人希望被遗忘。
然而,在参加体育锻炼的明显好处背后,第一个问题是:
如何让残障人士参与进来?
据2010年公布的数据,我国残疾人总数达8500万人,其中肢体残疾的残疾人近2500万人,保守估计,适合轮椅篮球运动的下肢残疾人士约有1000万人。
不过,据中国残疾人体育管理中心轮椅篮球项目联络员薛亮介绍,中国轮椅篮球目前仅有10支男子队、8支女子队。
注册运动员人数约400人。
从1000万到400万,这个数据差距足以让最乐观的人也感到沮丧。事实上,中国残疾人从事轮椅篮球运动的方式,很多时候还是靠口耳相传,或者说是偶然。
陈雪静的偶遇是博爱医院王兰主任。王兰是脊柱退行性疾病、脊柱创伤外科治疗、脊髓损伤康复治疗方面的专家,同时还从事残疾人康复研究,特别是残疾人运动康复研究,是中国第一位获得国际残疾人体育赛事残疾等级认定的专家。
当王医生看到身高1.72米、臂展1.75米的陈雪静时,便把她介绍给了北京市残联所属的北京轮椅篮球队。
我们国家有很多人因为各种意外而残疾,但他们可能没有机会遇见自己的“王兰导演”。除了缺少更多的“王兰导演”之外,还有一些更明显的原因。轮椅篮球被逼到了一个不可避免的利基市场:轮椅本身。
健康篮球和轮椅篮球是两个世界,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轮椅,运动员需要的比赛轮椅和普通轮椅有很大不同,专业性要求高,价格自然也昂贵。范全喜1999年在自己所在的社区创办了灞桥区残疾人篮球队,球队成立之初,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运动轮椅价格昂贵,最终队友们用毕生积蓄才买了八辆篮球轮椅。
你现在上网一搜,一辆专业的篮球轮椅,价格高达4万元。
原国家男子轮椅篮球队队长、现任中国女子轮椅篮球队主教练陈琪这样描述轮椅:
“轮椅不是身体的一部分。它非常冷。”
把冰冷的轮椅变成充满激情的身体的一部分,是每个轮椅篮球运动员必须具备的素质。虽然陈雪晶是个很温柔的女孩,陈琪看上去像是一个能用肱二头肌捏碎篮球的彪形大汉,但陈雪晶说起刚进北京队时最大的感受,和陈琪并无二致:“首先轮椅很难用,天天被骂,再加上打篮球,学东西又慢,感觉自己很笨啊。”
因此,轮椅篮球运动员的手掌上常常布满老茧和划痕,这是轮椅与他们融为一体时留下的痕迹。
除了基本的投篮技巧外,带球、轮椅控球、轮椅掩护、轮椅全场紧逼、练车、1字型防守、背后拦网……这些都是轮椅篮球独有的技战术,需要花相当长的时间去掌握和消化。
据薛亮介绍,一个普通人(无论是否残疾)从零开始学习轮椅篮球,到最后能够正常参加比赛,至少需要一年的刻苦训练。
也正是因为如此,真正参与到这个项目中来的人,大部分都是因为国家政策的支持而走上这条路的,没有多少人有一个富裕的家庭来支撑他们的金融消费。
当然,也有很多人纯粹因为热爱篮球而参与这项运动。比如女篮运动员戴嘉萌,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车祸导致双腿截肢,她从小就喜欢跟着父亲看NBA,她的偶像是德维恩·韦德。打篮球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从小行走困难的陈玘是孩子们中的佼佼者,他用零食哄着小伙伴们一起在地上打球,长大后全身心投入篮球,和其他篮球爱好者们一样,对篮球爱不释手。面对中国男篮在世锦赛上的惨败,陈玘也曾牢骚满腹。
但问题是,他们已经是中国轮椅篮球运动受益最大的一群人,更多的轮椅篮球运动员都是家庭条件不好的残疾人,被残联发现后走上这条路,也就是说,他们没有那么多选择。
除了渠道不畅、投入程度高之外,中国残疾人参与轮椅篮球运动的另一个障碍是推广难度大。
即便目前各级省市残联会举办一些社区或校园轮椅篮球表演,国家队队员也参加一些真人秀或电视访谈,但日前备战2020年残奥会预选赛的国家轮椅篮球男队亮相北京。在北控主场对阵浙江广厦的比赛中,中场休息时将向观众进行轮椅篮球表演。然而,这些都只是零散的宣传手段,试图让轮椅篮球更多地被大众看到,但对于竞技体育本身而言,缺乏足够多的比赛或许才是发展的最大障碍。
辛素灿和她的“马德望玫瑰”在对阵中国队的比赛之前就已经放弃了希望,称她们不可能战胜一个拥有14亿人口的国家,柬埔寨的人口只有1600万,比中国一些城市的人口还少。
“他们比我们拥有更多的资源,他们每天都在专业设施中训练。他们身高更高,而且有钱。”
但辛素灿眼中的中国轮椅篮球就是这样的,马德望玫瑰队在季风大雨中、在炎热的热带气候中训练,在她眼中,中国人的训练条件当然更好。其实,中国轮椅篮球队的条件非常有限,我们的轮椅篮球队员没有多少资源,也不是每天都训练,他们确实高大,但不一定有钱。
据薛亮介绍,中国轮椅篮球队大多为业余队伍,赛前训练时间大概只有一到三个月,每年有一次全国锦标赛,每四年有一次全国锦标赛,首先是全运会,其次是国家队层面的??各种国际比赛。
中国没有专业的轮椅篮球联赛,缺乏足够的比赛数量,这是中国在轮椅篮球发展上与发达国家最大的差距。球员丁海说,西班牙轮椅篮球职业联赛的影响力,就如同国家男篮一样。“西班牙轮椅篮球联赛很发达,我每周都会打球,每场比赛结束后,都会有几十甚至二十人参加比赛,媒体都会出席新闻发布会,俱乐部也有人教我们如何回答媒体提问,展现球员的个人魅力。”
然而在轮椅篮球发展史上,这项运动的本质与商业化、职业化一直是一对难以调和的矛盾。国际轮椅篮球联合会(IWBF)的宗旨之一是:运动员受益第一,观众其次。轮椅篮球很大程度上局限于“服务残疾人康复”的底层功能框架。这项运动首先要考虑的是运动员的身心康复,以及帮助他们从病痛中恢复过来。这项运动的初衷和起源是为了摆脱贫困,回报社会和家庭,而不是为了让观众买票看比赛。
这也是为什么国际轮椅篮球联合会一直坚持14分制:根据运动员的残疾程度进行评分,残疾程度越高,分数越低,参赛五名运动员的总分不能超过14分。这也让重度和轻度残疾的运动员都有机会上场比赛,通过轮椅篮球训练和比赛,让他们身心受益。
其实商业推广也是可以做的,即使有严重残疾的运动员参赛,也能吸引观众,即使同样实行14分制,欧美地区都有主客场轮椅篮球比赛,包括日韩在内的亚洲、大洋洲的联赛,很多大公司都会支持甚至成立轮椅篮球俱乐部,这不仅是公益考虑,也能创造经济效益。
在中国,我们甚至还没有一个国家轮椅篮球协会,更别说联赛了。
陈奇告诉我,要做好工作,激情是最重要的。他说得对,但他没有告诉我,为了这份激情,他和他的同事们承受了什么。在北京队试用期的前三个月,陈雪静没有工资,只有食宿。试用期过后,她的月薪是300元。到现在,她的收入已经涨到了2000元。
像广东队这样的国家队级别的运动员,除了训练补贴、全运会、世锦赛、亚锦赛的奖金,轮椅篮球总共能挣到七八万元左右。一般运动员和其他省市队的运动员就更少了。全运会是该项目运动员比较重视的赛事。奖金由省、市残联发放,具体数额根据省、市情况而定。北京冠军能拿到30万左右,亚军能拿到20万左右。
但全运会每四年才举办一次。
所以,大部分运动员无法单靠轮椅篮球谋生,需要打其他工作养家糊口,退役后的生活也是个问题,一些残联对残疾运动员,特别是成绩突出的运动员,有一些政策,提供就业和扶持。比如云南省残联大部分运动员被推荐到有职业体系的特殊教育学校,解决了运动员的后顾之忧。大部分省市轮椅篮球运动员退役后都需要自谋生计,没有关于就业方面的专门政策和机制。
生活充满了选择,作为一名残疾人,这也是一个问题。是的,轮椅篮球有各种好处,但在当今社会,总有各种好处能给人带来欢乐。我们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有时一部手机或一个键盘就能满足很多需求。
我们已经知道,轮椅篮球训练非常艰苦,“身残志坚”这句话经常被用在大量残疾人身上,仿佛这是他们融入社会的唯一途径。但事实上,如果健康人面对生活难免会感到软弱和退缩,那么为什么要区别对待残疾人呢?
网易周俊涛先生曾经到访过位于北京顺义区的中国轮椅篮球队训练基地,该基地于2007年建成,他在那里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一位运动员把他领进基地,周俊涛感觉,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参加一个体验活动,一个项目。
营区参观时,周俊涛还被邀请坐上轮椅,绕场走几圈体验一番,随后他让出空间观看运动员开始训练。
一开始,队员们相对轻松的训练氛围让周俊涛感觉不真实,之前的经历让他觉得这看似滑雪、滑冰,是一个大家都会,但不方便参与,但其实每个人都可以来玩的项目。
这或许并不是周俊涛的错觉,因为在加拿大,出现了一种新的理念,他们认为轮椅篮球不只是残疾运动员可以参加的项目,和乒乓球的球拍类似,你可以把轮椅篮球的轮椅当成一个比赛器材,让更多健康的人可以参与到轮椅篮球这项运动中来。
现场几位球员优美的投篮动作、运动裤、篮球鞋,让周俊涛感觉一切都跟平常打篮球一样。
但当我观看的时候,突然有一个瞬间让周俊涛震撼不已,他告诉我:
“我突然意识到他们全都是残疾人——”
“——他们和我不一样,他们不是来玩的。”
周俊涛说,那一刻他心里非常难过。
我明白他的难过,但我还是想说:
你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REAL》中,井上雄彦也描绘了一大批健康人的真实生活,这些真实的生活中,上一页他们或许还热血沸腾,对未来充满憧憬和热情,但下一页,这些人或许就被生活重重地击中,在辍学、失业、离婚的过程中,突然跌倒在地。这种突然的跌倒,本质上和残疾人遭遇车祸或者患病没什么区别。
井上雄彦试图通过这部漫画告诉所有人,无论是残疾人还是健康人:“生活就是一连串陷入困境、无法前进的时刻,但即便已经跌入绝望的深渊,也总有机会回到水面。”
轮椅、篮球,是陈学静等人重返地面的选择。两年前,井上雄彦宣布重启创作《REAL》。或许会有漫画无法完结的时候,但现实生活还要继续。
到了2021年秋天,距离陈雪静遭遇意外已经过去了快10年,经过十年的努力,她和队友们昨天终于成为了世界亚军。